第一次拍照的故事

 

陈金云

 

(一)

我回国后,在等待分配其间,暂时住在一个机关大院子里,认识了一群壮族青年朋友。他们当年高中毕业后,都回乡务农了。后来,上级机关派人到他们公社招工,经过严格的层层考核,他们脱颖而出,被调到南宁当上了令人向往的公务员。

一天中午,烈日当空。我刚吃过饭,收发员小何笑眯眯地来找我,还没有说明来意,就神秘兮兮地把我“挟持”出门。在路上,他说,他们有一件急事非要我帮忙不可,而当时也只有我才能帮他们的忙,令我丈二和尚——摸不着头脑。

我们快到办公室时,看到十几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,穿着当时年轻人最时尚的绿军装,聚集在那栋浅黄色的二层苏式小楼门口说说笑笑着。小何得意洋洋地朝他们大声说:

“喂!我把大师傅请来了!”

什么?我是大师傅?他们很高兴地围拢过来,个个脸上都挂满了笑容,好像有什么期待似的,让我感到莫名其妙,一时手足无措。

这时,小何从办公室里拿出一台不带皮套的双镜头照相机,笑呵呵地解释说,他们从农村来省城工作快一年了,父母感到无比骄傲,朋友们都十分羡慕。但是,他们至今还没有机会在新的工作单位拍张照片,一是给自己留念,二是向父母汇报,三是与同学朋友分享。今天正好有一位记者来机关采访,中午要休息,他们就软磨硬泡地向他借照相机,想痛痛快快地实现各自的愿望。记者很理解他们的心情,还主动帮他们装好了胶卷,并约定下午一点半钟以前无论如何一定要交还相机,他要继续工作。当时,在机关大院里,除了来采访的记者之外,会拍照的员工还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!他们结识了我这个戴眼镜的同龄人,又是从外国首都回来的,认为我一定是个“饱读诗书”、“多才多艺”的人,一定能帮他们这个忙,就把我“绑架”来了。

(二)

20世纪六七十年代,一般的中国普通家庭有了“三转一响”(又称“四大件”,即:手表、自行车、缝纫机和收音机),就觉得是过上了“小康”生活。照相机还不普及,摄影爱好者不多,即使在一些大单位里,会照相的人也是屈指可数。所以,他们常常被亲戚、同事、朋友叫去帮忙拍照。在农村,人们想到县城拍一张照片已经不容易,而想在自家门口拍照,更是难上加难了。只有遇到下乡揽生意的流动摄影师的时候,他们才有机会在自家门外拍照留念。他们向摄影师交了钱,拿到一张小小的收据,摄影师叫到谁的名字,谁就正儿八经地端坐在一块布幕前的板凳上,任由师傅“导演”一番。随着摄影师“一……二……三”的口令,紧接着就听到轻轻的“咔嚓”一声。师傅说“好了”,他就只好不大情愿地站起来,轮到别人坐下去。或者全家人欢天喜地换上新衣服,幸福地聚集在家门口,请摄影师拍一张《全家福》,当作传家宝留给后辈珍藏。最后,大家都怀着喜悦和美好的心情,望眼欲穿地等待照相师傅把照片寄来……

这群二十出头的壮乡农村小伙子,在家乡时,也许他是在地里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”;也许他是哼唱着“我走后来牛走先”的古老山歌,在田里挣工分的庄稼汉子,现在“摇身一变”成为吃“皇粮”的国家机关公务员,这是社会角色脱胎换骨的一次转变啊!因此,他们都非常希望能在工作单位“立此存照”,让照片来见证自己人生的一段历史。

面对这些壮乡青年朋友的热情、信任与渴望,我心里十分为难。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啊!尽管我对摄影知识略知一二,那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。小何始终笑呵呵地,不知他有什么依据,深信不疑地说:

“云哥!我看你肯定是会照相的。”

其他人也跟着一唱一和。看来,我继续解释也无济于事了,也不忍心让他们感到失望,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。

 

(三)

在河内,我家里有一本美国柯达(香港)公司编辑出版的《柯达入门》

精装本,封面和封底是淡淡的棕色布面硬纸板,内文用光滑的道林纸印刷。书中系统地介绍了摄影术的发明、摄影器材、摄影实践等基础知识。课余时间,在没事的时候,我曾从头到尾翻看过几回,算是有了一些摄影的启蒙吧。据说,那本书在不同地域出版的版本有不同的书名。比如,在上海出版的书名为《柯达摄影术》。

我家还有一台老式单镜头皮腔照相机,什么牌子,我记不起来了。那台照相机的机身是一个木盒子,镜头与机身之间由皮腔连接。打开金属盖板,就看到镜头蜷缩在盒子里面。捏紧镜头底座前面有弹簧装置的两个小立柱,将镜头套进面板内侧的金属导轨板,镜头就可以前后滑动进行粗略调焦了,通过相机背后的毛玻璃来取景。导轨板下方有金属小滚轮,旋转它可以带动导轨板前后移动,起精细调焦的作用。那台照相机最特殊的地方是机身与胶卷暗盒“各自为政”。胶卷暗盒背后有圆形小红窗,用于观察胶卷保护纸上的符号和数字。要拍照时,才把暗盒插进相机的暗盒槽,抽出暗盒盖板就可以拍照了。由于年久疏于保养,机身外面的黑色蒙皮多处脱胶,有的地方像松树皮那样翘起来;黑色皮腔的拐角折叠处也严重磨损,多处漏光,真有历尽沧桑的悲凉感觉。我在闲暇的时候,曾多次把那台“古董相机”拿来摆弄。我反复调整光圈的连杆,好奇地看着由好几片黑色钢片构成的光圈忽大忽小,觉得很有意思;或者听快门释放时发出细微的“嗞嗞”声,那声音的长短(曝光延时)是可以调整的,有时短到我都来不及反应,紧接着就听到那清脆悦耳的“咔嚓”一响,好象是我完成了一次“拍摄”实践似的,一丝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……

 

(四)

小何交给我的这台双镜头照相机,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“另类”真家伙。我仔细看了一下,对它的构造和功能有了一些认识。它有两个镜头,上面是取景用的,下面是拍摄用的。我看看拍摄镜头,一眼就看到了光圈、快门的调节杆和快门按钮,再检查毛玻璃取景器、调焦旋钮,心中有了一些把握。这台相机使用120胶卷,一般可以拍126cm×6cm规格的照片,加上一个附件,也可拍成166cm×4.5cm规格的。相机的背面布局,与我家里那台“古董相机”胶卷暗盒差不多。推开标明“12”的小红窗盖,隐约看到黑体阿拉伯数字“1”,说明那位记者已把胶卷调到6cm×6cm规格,我没有机会试机了。庆幸的是,它的拍照镜头结构与我家那台老相机的大同小异,不试机也罢了。我左手托着照相机,右手翻开取景器的盖子,低着头在磨砂玻璃上观察拍摄对象,并且开始调整机位、构图、调焦。

如何设定光圈和快门呢?对于不同感光度的胶卷,不同的拍摄场景模式,不同的光照条件,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曝光组合等技术问题,《柯达入门》一书都有提到,因时间太久,我已记不清了,加上没有实践经验,一时不知如何入手。我想,在胶卷包装盒上或许会有参考资料吧。我向小何要来胶卷的说明书,果然,上面提供几个曝光组合的基本参数。我根据当时的情况设定好光圈和快门,就进入“临拍”状态。

那时正值中午,天空晴朗,太阳直射地面,偶尔也会有零散的薄云飘然而过。从理论上说,这样的天气条件是很不利于拍摄人像的。可是,朋友们已在办公室门口排好队,头顶着骄阳,等待我为他们拍下第一张集体照,把他们新的工作单位和精神面貌定格在照片上。在剌眼的阳光下,他们的眼睛都本能地眯成了一条线,脸部肌肉有些僵硬,眼窝、鼻下、嘴唇下、颧骨下等多处形成很难看的阴影。我向他们作了解释。他们说,不要紧,只要有个影子就行。我想,这是他们对我的鼓励吧!那我也不应该让他们失望啊!我再次看看头顶的这片天空,暗暗祈祷着,希望能有奇迹出现,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。突然,我眼睛一亮。嘿!奇迹还真的发生了。透过二楼的红瓦屋脊,我惊喜地看到,在碧蓝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,好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棉花正慢慢地飘过来,心中一阵窃喜:“呵呵!真是天助我也!”我端着相机,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与他们谈话,一会儿提醒张三整理好衣领啦、一会儿建议李四挺胸收腹啦,等等,其实,我是在采取“拖延时间”的“战术”,等待着那朵白云的“光临”。

站在前排的小周、小陆他们见我迟迟还没开拍,就安慰和提醒我:

“云哥!你拍吧,只要有个影子就行!”

“你拍之前记得喊一二三啊,不然我会眯眼睛的!”

“拍的人小一点不要紧,一定要把那块牌子拍进去啊!”

其实,我在取景时,已注意把办公室的牌子完整地收进画幅之中,保证它处在景深的范围之内,而且还打开取景器的放大镜检查过。

“姗姗来迟”的那朵白云终于遮挡住太阳,我感觉到阴凉了些许。小何他们僵硬的脸部肌肉一下子都松弛了,眼睛也可以睁大了,但是表情还有些不太自然。我又等候几秒钟,他们的表情更放松了,个个眉开眼笑的。我看准时机,抓稳相机,屏住呼吸,发出“一……二……三”的口令,右手食指轻轻按下快门按钮,听到清脆的、细细的“咔嚓”一声,我平生拍摄的第一张照片终于完成了,如释重负似地舒了一口气。朋友们喜出望外、心花怒放,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。但是我心里却忐忑不安,不知道我的“处女作”质量如何呢!为了保险起见,我建议再拍一张集体照。他们欣然同意,各就各位迅速重整队伍。我让前排中间的两个互换一下位置,以便同第一张有所区别,趁着稍纵即逝的有利光照条件,又一次按下快门。这回,我心里好象踏实了一些。随后,我跟着他们走进办公室,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——室内摄影。

 

(五)

这间办公室不大,只有一扇大窗口,摆放着四张办公桌子、七八张靠背椅,三个棕黄色油漆的文件柜一字排开靠墙站着,另一面上墙上还张挂着一幅《中国地图》和一幅《世界地图》。我手上的这台照相机没有闪光灯(有外接闪光灯热靴),办公室的半空中吊着两盏日光灯,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,对室内拍照所能起的辅助照明作用是有限的。考虑到室内的光比太大,我建议他们尽量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拍照。他们把办公室大概收拾、布置了一下,就变成他们各自“即兴表演”的“舞台”了,各种办公设施也成了他们的“道具”,连我的黑框眼镜也被摘下来拿去“斯文”一下子。他们有的在“热情地接听电话”,有的在“全神贯注地撰写公文”,有几个“聚在一起切磋研究问题”,有的在文件柜前“查阅档案”,有的在“聚精会神地看书学习”……我端着相机,不时要稍微调整一下光圈和快门,左一个右一个地把他们的“表演”一一记录在胶卷上。第一次实践就有机会拍这么多的照片,我心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快感。不一会儿功夫,一筒胶卷就拍到头了。我盖上镜头盖,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:

“喂喂,没胶卷了!”

他们正在“表演”的兴头上,第一次享受着在办公室里随心所欲地拍照乐趣,听说胶卷没了,个个顿时都睁大眼睛,张着嘴巴,互相对视着:

“啊?拍完了?这么快就没胶卷啦?”

“唉!我还想再拍一张呢!”

“……”

虽然余兴未尽,但是他们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欢乐与满足,七嘴八舌地互相评论着对方刚才的“演技”和自己的感受,办公室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。

(六)

第一次“真刀真枪”的拍摄实践,就给这么多人拍照,对我来说,确实是第一次摄影实践的考试。我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的。他们好不容易才买到一筒胶卷,好不容易才借到照相机,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,不知会被我拍成什么样子呢?所以,我特别欣赏当下人人都是摄影师的数码时代,拍照时几乎不用考虑“胶卷”的容量,而且,按下快门后马上就能看到拍摄的效果。真是太爽了。

我一边转动卷片旋钮,把胶卷的保护纸缠紧,一边对大家表达我的担忧:

“说实话,我还真担心对不起你们呢!”

小何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肩膀,信心满满地安慰我:

“云哥,我相信你一定能拍好的!”

“没关系的,其他朋友也说:就是只有个影子我们也高兴了!”

“下次我们多买几筒胶卷,到时还请你帮我们拍个够。哈哈哈……”

我打开相机后盖,退出胶卷,用胶卷保护纸上那条有背胶的小封条把胶卷粘好,装入原来的镀锡包装纸袋中,交给小何。他笑眯眯地把胶卷在手中掂了掂,似乎很沉重,因为它承载着他们许多美好的愿望呢。他把胶卷转交给小王,让他送到照相馆冲洗。小王在机关是分管文件交换的,公家给他配备一辆专用的自行车。

 

(七)

过了几天,也是中午时分,小何兴冲冲地跑来,不由分说就半搂着我的肩膀,笑呵呵地把我“架”到办公室。远远就听到办公室里一片欢腾。我听不懂壮话,却也能感觉到这班青年欣喜若狂的情形。在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上,铺满了方方正正的黑白照片。看见我进来,他们争先把自己得意的照片拿来向我炫耀,让我也分享他们的快乐。他们围在桌子旁,有的陶醉于自己的“表演剧照”,有的在欣赏自己激情四射的青春风采;有的哈哈大笑合不拢嘴,有的捧腹大笑得意忘形。担任食堂总务的小黄,年纪比同伴们稍大几岁,为人忠厚沉稳,看到自己和大伙儿的照片,也忍俊不禁,抿着嘴偷笑呢。他们久久地沉浸在这次难得的拍摄活动之中,兴高彩烈、眉飞色舞。看着自己和朋友的照片,他们尽情地观摩着、交流着、憧憬着……

令我欣慰的是,我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,照片的清晰度还是不错的,没有一张废片,压在我心里多日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。然而,有些遗憾的是有两三张照片,因为拍摄点离窗口稍远一些,当时没有可以充当反光板的东西,也没有很给力的辅助灯光,加上我又没有经验,所以有些欠曝(曝光不足)。如果想自我安慰的话,不妨称它们为“低调风格”照片吧!但是无论如何,我都从心底里感谢这些来自八桂壮乡的年轻朋友们,因为他们给我创造了第一次摄影实践的好机会,为我今后的工作打下技术基础。

他们虽然来自同一个人民公社,有的却属于不同的生产队,如今来到同一个机关工作,彼此就像兄弟一样友好相处、守望相助。在冲晒照片之前,他们做了计划,12张照片组成一套,除了各人留念的,还按各人所需,晒了几十套,好让大家寄回家乡向父母汇报,赠送给同学和朋友,让亲友了解他们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情趣,共同见证他们在人生旅途上的重要里程碑。

 

(八)

当年,他们也送给我一套照片留念。可惜的是,40多年来,因为工作调动,几经搬家,我第一次为朋友们拍摄的那些“处女作”,不知放到哪里去了。但是,他们当年的音容笑貌和真诚友谊,已经烙印在我的脑海中,至今仍然记忆犹新。

              (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。2014-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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